湮没 1-2

1

    1943年7月9日,小雨。几辆黑色轿车连着一队吉普沿山路列次而上,停在重庆五云山训练营门口。陪都暑天出了名地溽热,流火七月里即便不见酷烈日头,细雨却裹了湿黏的水汽直跺跺逼上来。青石砖的车道沁着水汪,车轮黏起水花和水汽裹成一体,教人气闷。三民主义青年团成立五周年,训练成绩斐然,蒋中正亲自安排小规模汇报检阅,点名党内年长一辈干部务必到场。

    军绿吉普中打头的一辆,副驾驶座上全国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伸手正了正制服帽,帽上正中一条细金穗线挑出青天白日满地红。

    “一会儿以党通局的名义,到他们档案处去一趟。东西拿仔细点,”徐铁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车,“早去早回,拿完回局里,晚上再听安排,统一和别的车一起来接。”一旁的张秘书握着方向盘点头。车方停好,见主任扭身要下,秘书慌不叠地下车欲要撑伞。徐铁英未理,戴着手套径自和前边刚下车的军统戴副局打招呼。“戴局长好。”

    “托福。这一路上没见到叶局?”戴副局扯着手套,“这天气。”

    “中央党部离不了人哪,我们叶局长……事事躬亲嘛。”徐铁英抬头看热气蒸腾团白的天,“听说戴局长近期也工作繁重,暑气重,可注意着身体。”

    戴副局顿一顿道:“现在管管运输,不比你们忙。”抬眼看训练营的大操场,“今天来看这些年轻人,实觉自己潘鬓成霜了。”

    徐铁英点头微笑。一行人次列在训练场旁,早候多时的一个年轻军官跑步过来鞋帮一碰敬笔挺的一个礼,声如洪钟:“报告!检阅准备就绪,请各位长官前往检阅台!”

    “行啊,一个徐主任,一个戴副局长,关系打得火热嘛。精诚团结。”徐铁英寒暄完跟着朝检阅台走着,马汉山笑嘻嘻背着手点头靠上来。“铁英兄,我可得谢谢你。上次那一批黄花梨,一批小叶紫檀,可都是好货。我呀也没多拿,就够打几个小物件儿的。”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本来也全是你的。”

马汉山摇头道:“兄弟你这份情我是记下了,知道我好这一口。我呢,也没那么贪心。老话说嘛,撑死嘴大的,淹死凫水的!这我可欠你个人情啊,下次有什么老弟我能办的,你尽管开口!”

    徐铁英推掌。空气太湿,衬衣领子黏在下颌半寸地方,他笑着抬头活动了下。

    受检队伍正正步走来。渝城的操场难见浮灰,检起阅来自是少一份尘土飞扬的气势,可青年们正步一提一踏爽脆利落分毫没有水汽的黏腻感。马汉山看着台下方队,向徐铁英指道:“铁英兄啊,还是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话。挑几个培养培养。这种事儿你是老江湖,是不是?”

    徐铁英笑道:“徐某虽——”

    马汉山摆手打断:“行了,”食指点点徐铁英,“你我虽不是一个坑里的,可那你想什么,我不知道?那赌桌你上过没有?这种事儿一样的理儿,拼的就是个万一。就算,我说就算吧,将来这拨,”台下打头阵的仪仗队已经就位,马汉山指着前排一个穿白的,“青年才俊。就算不是他老子的了!这事做下了,对你、我啊,也没有坏处。盛世置地,乱世藏金。这藏人哪可是比藏金,藏黄花梨藏米芾真迹都管用,这不用我说吧?你那个秘书,什么小张还是小杨的,一看也不是个机灵的主,你知道我们可是摸不准什么时候又要满地图地换着打枪,趁早啊踢了省事。”

    徐铁英压了压下颏,旋即又笑道:“汉山老弟,我呢,你是知道的,党通局和三青团工作上实在没交叉。再者说,我这‘涂泽表面,实不堪问’的,就是想换个年青人也难啊。”

    “你行了,你说这些个你什么意思!几个狗崽子随口编排两句你怎么还还还,还成天提溜在嘴边了。跟我不对付?行行行你不爱听,这事我可就说到这儿了。我位儿不挨着你我可过去了啊。回见!”

    徐铁英微笑着目送马汉山胖大的一块灰色哔叽挤进人群里。众人安静下来,话筒兹兹的电气声音被人拍了两拍,总裁清了清嗓子。

 

    “今天呢,是我们的三民主义青年团成立五周年纪念……国家遭难,山河破碎。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外,有寇;内,有匪。内外积重,非一朝能涤除尽净。我们要承认革命遇到很大的挫折,而且差不多快要失败。我们要忏悔。这一个救党救国、继续革命的重任将要落到青年人的肩头!年青人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要改变。我们要革新……”

 

    训话完毕。台下青年方队横直竖正。徐铁英自斜线看过去,竟是一条条笔直的对角。渝城虽没有高悬着晃眼的毒日头,军帽下青年们的脸孔也没有缺了一双双黑白分明眉头紧蹙的剑眉星目。陈教育长双手挥起,仪仗兵军刀当空一劈,团歌奏响:

    “烽火漫天,血腥遍野,中华民族遭受着空前的浩劫!我们在苦难中长成……”

    “……让我们的鲜血,去把新仇旧恨洗刷个尽绝……”

    干部们个个面带慈光地看着台下的青年。徐铁英眯起眼睛,像看一出打鼓骂曹,面上笑意浓浓,暗里只咋了舌。青年们浑厚的军歌止不过小儿作戏,徐铁英微笑着偏过头去看临座的几位,无不是在一张绷着的脸下透出丝阴恻恻的笑意来。

 

    “我们是三民主义的青年,民族的中坚……”

 

    “光明就在眼前!胜利就是明天!”

 

2

      若不是旁边的绸缎庄、米行、医馆各个都还在,这间颓圮的三层木楼几乎让人以为自己是跌进了鬼道荒城。虽是闹市的面街铺子,这楼看上去竟比村野小庙还要荒凉。二层的雕花木窗开了半爿,幽暗里伸出来半张滴粉搓酥的团白脸。孙京墨站在楼底下,楼面黑洞洞,白纱白布白花稀稀拉拉缀在门楼上。

      “您可是……孙府上的二少爷?”街边坐了一墙根衣着褴褛的人,其中一个看了他半晌,摸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孙京墨回头。

    “是……是二少爷!”这人看定了是他,一扭头朝着那一片人大嚷,“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一大帮人呼喇一下全扑过来。孙京墨骇然,把包裹往怀里紧了紧。

      刚认他的那人看了看他的灰布包袱,抬头伸手把寸许长的脏头发拨开:“我啊!您不认得了?以前府上的黄包车夫!您不认得我了?二少爷您以前去念学堂,刮风下雨都是我送呢!还有这个,”他把旁边一人搡到孙京墨跟前,“原先铺子里的伙计。您认认,认认!都不认得了?”

      家里倒是长雇黄包车夫的,他父亲要上烟馆,姨太去听评弹,或者是大哥跑嫖时三天一次赌时一天三次的当铺。没生意的时候,铺上伙计都在柜面里捉虱子拖碎钱。没等他回神,车夫捶胸长嚎起来:“哎呀,苦啊!自打老爷病了,这铺子也不开了,太太大少爷个个的每天大烟照样抽,曲照样听,白花花的雪银也遭不住这么个使啊!”

    “太太还哄我说她有自己一份私房,叫我每天点心肥鸡大鸭子地照旧送,门口那烟炉就没见断过火!我那点工钱全垫进去不说,还倒贴杏花楼一笔。”孙朝忠认出这是他父亲姨太太陪嫁丫鬟里的陈妈。

      一帮人闹哄哄地各自倒苦水,嘴舌翻飞,面上堆着脏污的褶子,眼珠倒都盯着他那灰包裹。孙京墨往长衫里掏,一帮人像拎着脖颈的鸭样的噤了声盯着。他掏出两块银元一把角子,放到车夫手里。“拖的欠的,都一道结了。不够再来。”

      “够、够了,谢过二少爷,谢过二少爷!”

      楼上半爿雕花窗啪地一关。陈妈抢过角子们掖进怀里,喜笑盈盈地道:“太太怕风凉呢。这年月,上哪找营生去。我这就上楼侍候太太下楼来。”

 

    “这都要熄灯了。”同屋的问孙京墨,后者披了作训服正欲拉开门。“忙一天了。”

    “还有会。”孙京墨把袖子穿上掩门出去了。

    “检阅一整天,倒也不见他喊累。”同屋的年轻人边闲谈边整理床铺。

其中一个叫张慕瑾的道:“我挺佩服他的。”

    “哼,”周成陆哂笑。这人梳着个三七头,是周佛海一个远到攀不上的晚辈。如今周家也在重庆赁着公馆避战乱,他顶着个名头总到处听些有的没的回来讲。“别是白忙活。”

    “怎么?”

    周成陆见有人接茬,眼光一压只把话题岔到一边:“你知道这宣战才半年不到,汪政府里头……”瞥到门外一个戴军帽的影子由远而近,他竖起手指放在嘴边,“政训员。”

 

    待黑影走远,周成陆压低了嗓子继续说。

    “汪政府撑不住啊。不过这也是定了的事,我那家叔就在另做打算……”

    “有一说一。”侯毅冷冷道。

    “我的侯大少也!您哪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低一年那个方孟韦,还有别的营的几个,你们都认得的那几个纨绔!在这里不就是拼老子吗?他孙家不过一个买卖人家的,钱倒是有几个,可能跟人比得过?”

    他们这一宿舍,鼓的吹的算进来,还得数这个腆脸偷沾汉奸光的周成陆有点背景。屋里人都没言语。周成陆这些天也有点凄惶,汪伪眼见要撤,自己在三青团抽不得身又没出去。要真像风传的要组什么青年军,抽调去了前线,也不知道逃是逃得了。

    “早睡罢,这几日轰炸少,得空收拾资料室。门给京墨留着。”张慕瑾沉默里开了口,把门扣虚搭上,回了自己铺。

 

    “……三七、三九、四一营的老团员要多帮助低届的。方孟韦同志的第一方队和孙京墨同志所在的仪仗队今天表现的就非常好,有气势,展现了我们的精神风貌……好……有关今天检阅的总结就到这里。团部今后的工作重心还是日常训练。立正!解散。”

 

    “今天挺出风头,祝贺。”下一届的副营散会后和孙京墨一起往外走。祝贺完他停了一停,脸色一沉道:“看今天战报没有?前方战事吃紧。这汪伪政府和盟军宣了战,打的全是些糊涂……”

    “你同我讲过了。”

    赵锡勉停下步子,有话含在嘴里望着他。

    “府上的事……我听说了。”

    孙京墨抬头望了下夜空。钢蓝无垠的一片,他停了一晌回答道:“我请了假。”

    “几时走?”

    “后天。”

    这副营赵锡勉是他同乡,也是生意人家,三七年同从吴兴来渝。

  “你不能走!你……”

    “你几时知道的?”孙京墨问。

    “前日个人汇报资料我负责整理的。”赵锡勉伸手去扳孙京墨的肩膀,“你不能走!……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这一走……你家……你还能……”

    “后事总得人办。”

赵锡勉冷笑道:“贵府什么模样,再没人比我清楚。你孝悌也找个好对象?”

“后天晚上的火车。”

    赵锡勉甩了手扭转身子。他们已经走到操场边缘,黑暗里赵锡勉别着不去看他,闷气啃在喉中。

    两人沉默了一阵。

    白天溽热,晚上潮湿,孙京墨垂下眼,空气像胶水一般把整个操场裹成一只茧。

    “一礼拜。或许两礼拜。”

    赵锡勉仍旧只是瞪着地,但孙京墨再没说话。没有风,军事区没有江南绿野的虫鸣和蛙声阁阁,一整个训练场的死寂梗在两人之间。

    

    沉默良久后孙京墨轻声开了口:“……余致力国民革命……”

声虽极细小,赵锡勉目光竟猛一颤转身过来。

    “……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他抬起头,和锡勉黑暗里明亮起来的眼神紧握:

    “……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你我当年立的誓,京墨时时不忘。”

    “……京墨是三民主义的青年,却也不能……做一个不肖子。”

 

tbc

2015-03-31 5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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